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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火》的参本文,已解禁
 
 
楔子·历史
 
史册所记载的有关源稚生的死亡的部分说得不甚明晰,对于这位绝世的将军的战死仅仅一句“卒战至力竭坠崖而亡。”而过,而东陆的皇帝甚至没有下令去寻找其尸骨厚葬,仅仅追封了护国大将军的名号。虽然这样的做法的确让军心动摇,但当时羽人大军压境,眼看就要突破潍海的防御,皇帝的行事却也不是没有道理。然而源稚生终其一生都奉行对于帝朝的大义,最后也堪称为大义而死,结局却免不了让后世的史官一阵唏嘘。随着他的死去源氏的荣光也随之衰败,几乎在他战死的同时,他的弟弟失踪,源氏失去了最后的继承人,很快就从帝都的权利争夺中出局。
值得注意的是,十年后东陆出现了另一位堪称帝国擎天之柱的将领。但其行军风格作战方式都和源稚生截然不同,源稚生所追求的是正面的胜利,彻底在战场上将敌人摧毁;而这位名为“风间琉璃”的将军则是讲究将计谋发挥到极致的人。不光在战场上,在与帝党的权力争夺里他也以手腕极其可怕著称。他仿佛一夜之间从天而降,立下的赫赫战功让他在东陆名声鹊起,他在平步青云的同时扳倒了从先帝时就一直掌握大权的宗祠长老,后来他的权力之大以至于有童谣说“不知太清谁为帝,但闻天下属琉璃”。
同时风间琉璃的作战才能也的确卓越,彻底扭转了自源稚生战死后东陆只能不断向蛮羽二族求和的局面,甚至曾率领军队直逼羽族云氏城邦。后来风间琉璃在权势几乎能将皇帝取而代之的时候消失了,就像他突然出现一样。坊间不断传闻有极似风间琉璃的艺伎出现在宛州,人们也都愿意相信,因为风间琉璃在帝都的怀月明节上的确表现的像是个爱好表演和丝竹管弦的随和的年轻人,但这桩传闻终究无人可以证实。
有趣的是,有一本行文颇为严谨的史籍记载了一件不知真假的事,是说有曾经追随过源稚生的老兵随风间琉璃北征时误将其认作源稚生的事,当时风间琉璃穿着漆黑的战甲出现在士兵面前,曾见过源稚生的老兵都误以为那是源稚生活了过来,几乎就要俯首跪拜。书中还记载,有士兵说风间琉璃的确长得和源稚生极其相似。说书人将这些事捕风捉影,编撰荒诞的传说,在民间很受百姓青睐。而在史学家中也真的颇有一些人致力于寻找当年的蛛丝马迹来求证两人的联系。 后世的史学家曾有人做过设想,若是源稚生和风间琉璃能出现在同一时代那么只怕九州的历史将会被改写,那个史学家认为这两人联手足以统一整个九州,再现千年前晁朝的光辉。不过也有另一种说法坚决否定了这种观点,他们认为这两人若生在同一时代只会因为对事物的认知完全相反而内斗不断。然而其实两派根本没必要争执,前一种说法在意强调两人的能力有多强,后一种则是关乎他们的为人处事。然而,他们都忽略了重要的一点,历史上的事,都是无法假设的。 后来在风间琉璃北征时经过源稚生战死的地方,特意下令全军止息驻扎,自己则带上醇酒在崖边呆了一整夜,士兵们都说听见风间琉璃在崖边放声而歌,歌声中隐隐有金石相击之音,悲壮慷慨。
 
 
晋北,箭及。
年轻人在对城门口拿着长刀对往来客商进行盘查的士兵满脸堆笑,掏出一个金铢放在士兵手中,“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还过两天箭及就要全线封禁了,你小子动作还算快。”士兵挥手示意年轻人出城,嘴里催促着,年轻人继续“嘿嘿”地笑,跨上马向郊外奔去。
“将军你真是找了个好地方待着,害我在箭及城里找了半天。”年轻人在箭及城外一片不知名的湖边勒住马,大声对湖边的房子喊话。
“那是你太蠢,以前在我手下就老是做些不得我意的事。”房中走出一个男人,他已经不算年轻了,但眉眼中的昳丽被岁月浸染后隐隐透着凛然的威严。“进来吧,你比以前总算长进了,没有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你说那不适合我的眼神。”年轻人低头抓抓头发,随着男人迈进年木构架的房子。房子临湖而建,在二楼打开窗能尽收湖边景色。
男人笑了几声,把桌上的木盒盖上放到角落里,“来,陪我喝几杯。”
 
 
军营里的人三三两两地走去吃饭,此起彼伏地响着军士哗啦啦松开沉重铠甲的声音和粗犷的嗓子喊话的声音,这或许是行伍生活中最放松的时刻了。 “诶将军你还不走啊?那我们先走了晚了就吃不着加餐喽!”几个青年边催促着边一溜烟朝着伙房跑去,源稚生在原地擦着自己的刀摇头笑。 他一向都不着急,倒不是他当了将军有什么特权,反正源稚女会帮他先留好了饭送过来,这么看过来这次带着弟弟出征也还是挺好的。他走到伙房的时候人都差不多坐好了,烟熏嗓子喊着“开饭”,筷子争抢着碗里的饭菜几乎就要一扫而光。源稚生目光逡巡着自己弟弟的身影,果然在某个角落里看到弟弟对自己招手,他走过去接过源稚女递上来的碗筷刚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却又看见源稚女转身向外走去,只好匆匆追过去。 在外面源稚女朝他一笑,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小坛酒,“今天好不容易找到的,哥哥你要不要一起喝?”他说着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晋北的雪终年不化,却在夕阳下被渲染出温暖的感觉。 源稚生紧靠着源稚女坐下,拍开酒坛的封泥,就着坛口小酌一口,“这酒是好酒。” “我找到的酒保证合哥哥的意,绝对是佳酿!”源稚女接过酒坛也喝下,被呛得做了个鬼脸。 “我以后还是要少带你出来,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 “那是……”源稚女顾左右而言他,支吾了半天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金线白底的纸上字迹秀丽飘逸,“你看这个,我今天新写的词。” 源稚生接过去仔细看着,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撒在他脸上,“等这次回帝都我大概要给你重新请个夫子……现在这个大概不足以教你了吧。” 被夸奖了的少年低下头笑弯了嘴角,脸上不知道是兴奋还是酒的作用红的像是抹了朱。源稚生宠溺地摸摸他的头,然后开始听源稚女说一整天在军中遇到的事。与他而言军中实在是无趣得很,也不知道源稚女哪里来的那么多好玩的事。他没吭声只点头,光顾着吃,也没注意到源稚女说完了闭上嘴捧着脸盯着他看了好久。 下午的训练是骑射,源稚生觉得面对善射的羽人当然己方的弓箭也不能弱,此时他手上用于开弓的扳指还没脱下来。 “我们什么时候再去打猎啊?”源稚女忽然问。 源稚生吃完了放下碗,“最近战事吃紧,等打完仗吧。” “好吧。”过了一会儿源稚女又提醒道:“你可别忘了。” “我一向说话算话。”源稚生拿过酒坛喝了一口。 现在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开始飘起小小的雪花,被风吹着直打卷。源稚生看着夜色茫茫心想雪要是继续下明天就只能给军士们休整了。这么想着,他又灌了些酒在嘴里。 “别担心啊哥哥,我们一定会得胜的。”源稚女看着哥哥逐渐严肃的表情,开口安慰。 “也对。”源稚生闻言展颜笑笑,他又喝了一口酒举起酒坛,接着又把酒递给源稚女,“祝我军旗开得胜,不负圣意!” “那我也祝哥哥武运昌隆!”源稚女学着源稚生的样子也对空举起酒坛。
 
 
“将军这么能喝,我以前倒是没有机会见识。”年轻人说。 “我是少年时练起来的酒量,”男人笑着说,“刚学会喝酒那会儿,也还总是让酒味冲的受不了。” “那么平时将军一个人住在这小镇上,无人可举杯对饮岂不是很无趣?”年轻人向四周甚至窗外打量着。 “无趣还是寂寥都没什么关系,当年一起长饮纵歌豪气干云的人都不在了,我一个人喝喝酒,也算是缅怀。”男人站起来去拿新温好的酒,“别老是说我,你在军中怎么样了?” “承蒙将军关心,也算是平步青云了,不比当年刚参军的时候。前不久我在北方截住了南下的小队蛮族,算是又立了一功,可能还会晋升吧。”年轻人接过温热的酒壶低下头给男人和自己斟酒。 “那么你就该是羽林天军的指挥使了吧?路指挥使?”男人赞许地看着年轻人,“当年我就觉得你肯定能成就一番功绩,因为你的眼神。” “将军还是爱说这样折煞我的话。”年轻人不动声色把话题转了回去,“将军刚才既然说寂寥,又为何还独自居于此地?退一步讲,晋北严寒,也不是什么宜居的好地方。” “我觉得还不错。”男人继续喝酒,“像我这种打了大半辈子仗的人能够在这么宁静的地方有一幢房子得以终老,甚至日后埋骨于此,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我还能奢求什么呢?何况还有你这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回来看望我。” 年轻人握着被酒液温暖了的酒杯,没有继续说下去。
 
 
血腥的空气里弥漫着冰冷的铁锈的味道,混合着风雪侵入源稚女的鼻腔,引起他剧烈的咳嗽。细雪黏在他的睫毛上挡住视线,远方箭矢破空的尖锐啸声不绝,他挣扎着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那几乎快要凝结成冰碴子。他深呼吸着调整气息,目光落在不远处不知是同伴还是敌人的尸体上。破碎的铠甲上有箭矢旳尾羽,也有被刀剑或者长枪捣出的巨大伤口。有的尸体的伤口中还汩汩地流出温热的血,有的则早已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把血液都凝成了黑红色的块状物。 源稚女想今晚他战无不胜的兄长吃了个败仗。不过这也许是迟早的事,羽人的军队太多了。今晚还是月圆的日子,大多数羽人都能在月光下凝出羽翼。他们从榆木长船上起飞,在天空中射出冰冷的箭簇。 离天亮还有很久的时间,羽人依旧保持着绝对的优势,而他们自己却丢失了潍海的占领权,不得不将防线退至港口后的山林中。同时,守军的主帅,也就是源稚生,已经不见了踪影。 源稚女心里的恐惧一点一点地蔓了上来,像是看不见的黑色雾气将他包围,他握刀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隐没在树影间,谁也不知道在这种环境下羽人会用怎样的方式进攻。 “稚女?”源稚生的声音突兀却令源稚女瞬间放下了全部的警戒。 “哥哥……” 源稚生下马走到源稚女身边,以军人间的礼节向弟弟打了个招呼,“没事就好。”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我已经输了这场战争,只能尽力弥补不让后果那么严重。”源稚生说,“否则羽人就该直接飞去秋叶山城了。” “诸侯的援军呢?他们在哪里?”源稚女问道。 “我早就向陛下求援,但是诸侯联军总需要时间。” “还要多久?从开战到现在三个月过去了,这些时间足够我们带着军队在晋北和天启之间走几个来回!” 源稚生沉默了半晌,“这是诸侯间的事,你不懂,我也不是很懂,也许你还长大点就明白了吧。”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稚女,趁现在赶快离开这里吧。” 源稚女闻言抬头一脸惊异地看着他的兄长,这个男人总是能用这种淡定的语气吓到他,他刚才说的话就像是对他说“稚女,走吧去吃饭”“稚女,该睡了”一样稀松平常。 “那你呢?” “我有要做的事情,我刚才说了……” “你不能让我做临阵脱逃的人却自己留下来!”源稚女打断源稚生的话,后者的五官在月色下显得不那么明朗,“否则你怎么能把我带上战场?” “把你带上战场是我最后悔的事。”源稚生说。 “不!或者你把源氏的指环给我!我去八松催促诸侯的军队……我能在天亮前就赶回来!” “不,你不能。”源稚生平静地反驳,“你还在这里但我没办法顾及你。” “我可以照顾自己,你教过我怎么用刀怎么开弓——”源稚女惊恐地看着源稚生后退一步想要上马离去,他伸出手抓住源稚生的。 僵持了一会儿,源稚生忽然抱住源稚女,他伸手摸摸源稚女柔软的头发,“你真的该留在天启,你喜欢作诗和礼乐,不属于战场。” 源稚生很快地松开手,毫无留恋地离开,不给源稚女任何挽留的机会,源稚女只徒劳地追了一小段,根本不可能追上奔驰的马蹄。他停下来看着皎洁的月光,不自觉地去碰刚才源稚生碰到的头发,下一瞬温热的血在晋北的严寒里猛地刺激到他。源稚女不可置信地走回刚才源稚生站立的地方,弯下腰去触摸地面。 他摸到一把黏腻且带着温度的东西,那是源稚生的血。
 
 
“将军你以为统军作战,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年轻人问道。 “这个每人有每人的看法,别人告诉的都不算。” “不,我不是想向将军请教,只是好奇自己与将军的不同罢了。”年轻人解释道。 “那么你自己的见解是什么?”男人点燃烟抽了起来。 年轻人微微思忖了一下,“我还是觉得要能令军士相信你,你要有足够强大,也要足够会洞察人心。” “源稚生的统军之道是以天下为重以帝朝为重,身先士卒,”男人吐出一口烟,“至于我,还是觉得要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知道全部的变数,再加以计谋。” “将军何以这么觉得呢?” “如果你也曾因为自己的错误失去过什么,你会理解。”男人整理着自己的袖口。 “但是我觉得只有像源稚生那样,才算是正道,算是合乎兵法的要求。”年轻人说,随即笑开了,“不过虽然很景仰那样的英雄,自己却还是没办法做到。” 男人磕了磕烟灰,无声地笑。
 
 
“将军?” 风间琉璃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军帐中过于明亮的光,皱眉:“小暮,什么事?” “回将军的话,是帝都的急报,请您提前班师的时间。”小暮回答道。 “告诉信使我现在已经在路上了,不然他还得在天寒地冻里快马加鞭一天才能见到我的军队。”风间琉璃起身披上大氅佩好刀,“去拿些酒,陪我出去走走。” 说完他拿起灯火转身出了大帐,边走边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中飘落的细小雪花,“没有月亮。” 一会儿之后小暮拿着精钢锻造的酒壶追了上来,“军中简陋,还请将军……” “这酒壶质地不错,”风间琉璃接过酒壶笑笑,“让我想起十年前的时候,那时候军队里每个人入伍都会发一块鱼鳞钢制的铭牌,战死后用来认尸体的,因为鱼鳞钢刀口正对着砍上去也崩不开。不过有时候这也没用,上了战场死的人里很多尸骨都捡不回来。” 小暮听了也笑笑却没有接话,只沉默地跟在风间琉璃后面。现在他们正穿过一片树林,树林的另一端是悬崖绝壁,据说十数年前那场羽人来袭的战争里,护国大将军源稚生就是在那里殉国的。 她是为数不多几个知道风间琉璃和源稚生关系的人之一。所以稍微推测一下就能够知道为什么提早回师帝都的时间还特意经过这里,也知道为什么今晚风间琉璃要带着酒出来走走,还知道为什么刚才风间琉璃要提起确认身份的铭牌。因为他要来看看殒身于此的源稚生,因为他要顺路祭拜源稚生,因为源稚生到最后,就是连尸骨也没有捡回来,只得到了护国大将军的追封。 在风间琉璃一路成为大将军的十年时间里,她也追随了他七年之久,绝大多数的时候风间琉璃都只表现出对源稚生的尊敬与惋惜,像个真正仰慕源稚生功业的后学晚辈一样。有时朝中有人把他同源稚生并列,他总是很谦逊地说“不论行军布阵还是品质气节,在下都难及护国大将军万一,这话是谬赞了。”只有在很少的私下,他会委婉地表达认为源稚生太过迂腐和愚忠,而且不会审时度势,为人臣却对功高震主一事毫不自知。但这些情绪他也流露得很含蓄,然后被掐灭在低下去的眼睛里。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即使军中的老兵曾经把风间琉璃当作源稚生惊呼跪拜,人们也只当风间琉璃统御有方气质非凡,而且容貌和源稚生稍有相似罢了。
 
 
能做出什么样的臆测呢?他们之间的差别太明显了,源稚生对帝朝忠心耿耿,为人磊落不慕权势,平时也总是在军营里练兵,无数世家小姐对他趋之若鹜都视而不见;但风间琉璃在帝都只手遮天,太清宫里的皇帝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还颇有取而代之的意思,同时也是风月场上的极负盛名的人,和诸多名女子皆有来往,时常写诗赠予她们,或者在怀月明节时出现在南淮的凤凰池上击节而歌。 前方的风间琉璃依然信步而行,小暮却忽然想起曾经风间琉璃曾说过自己亲眼目睹了源稚生如何战至力竭最后坠崖而亡。但如今风间琉璃和别人说起那场战争总是说源稚生的死拖延了羽人的时间救帝朝于倾崩危难间,语气总是很平淡。她想象不出当时风间琉璃心中的感觉,也不知道风间琉璃是怎么逃出战场后来又加入行伍一步步走上来的。她遇见风间琉璃的时候,在军中已经举足轻重的副将勾着嘴角朝她笑的温和。 “其实当年是陛下示意诸侯不要发兵,这个坐在太清阁里好高骛远的皇帝总是做这种蠢事。”风间琉璃忽然说,轻描淡写地说破一段不该为人所知的往事,连带着对皇帝的大不敬。不过以他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愿意这么说也无可厚非。 “源稚生以前和我说这些事情我往后会懂,这话倒是不假。”风间琉璃忽然停了下来,“我一个人上去坐坐,小暮你愿意在这里等我或者先回去都可以。” 然后他转身接着向前走,留下小暮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在风雪中湮没成不可见的墨点。
 
 
窗外已经是一片晦暗,屋内的烛火昏黄,却意外的令人安定。 “我知道这么问很失礼,但还是好奇将军怎么没有想过娶妻。”年轻人看着男人一杯接着一杯地像喝水一样喝酒,忽然发问。 “我觉得我还是不要耽误了别人。”男人拿着烟杆笑。 “这话说的,我倒是觉得其实还是有很多人对将军有……” “比如小暮?”男人打断了他,年轻人只低着头没接话就当是默认。 半晌男人叫他再去温一壶酒,回来时看见男人还是维持着拿烟杆的姿势没有动,只依稀听见男人说“最好的已经在风雪里飘落了,其他的怎样于我无甚意义。”
 
 
风间琉璃在十分靠近悬崖的地方停下来席地而坐,也不管地上半尺深的积雪,他向四周看去,“老样子,还是一股血味。” 然而此刻的情景和他的话绝不相符。白茫茫的天地间只有呼啸的风声,十数年间白雪不断落下将战场的血腥粉饰太平,唯有还呼啸的风声带着兵戈的肃杀。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荒芜。细雪簌簌地落下,有的被风一卷吹了风间琉璃一头一脸,他却忽然带了笑意拧开精钢酒壶猛灌一大口,辛辣冰凉的酒液直冲咽喉,“好酒!” 他不断地对空举杯,然后仰头长饮,像是有人正和他执盏相对一般,任凭风雪落了满身。 “酒是好酒,可惜你已经死了。” “我也不知道你算是英雄还是愚蠢,但我总觉得愚蠢占了上风。”风间琉璃说着讽刺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扔下酒壶,站起来拔出腰间的刀,刀尖沾着盈盈一点雪花,静了几秒钟之后,他猛地抖落那点雪花开始挥刀起舞。舞姿狂放行云流水,长刀破空斩乱飞雪,力道之大仿佛要把狂风也破开。他边舞刀边大笑起来,眉宇间俱是醉态与癫狂,笑声里透着嘲讽与哀伤,还有无可名状的恨意与满足。风愈发地大,他的身影在雪地里愈发模糊,仿佛是雕粱或者壁画上的人影,一曲舞毕就要飞升而去。 最后风间琉璃甩下长刀颓然地倒在雪地里,睁大了眼睛凝视不甚明晰的天空,幽深如潭水的眼睛里倒映着雪落下的影子。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没有真正释怀过,即使现在他换了名字名震天下,但他还是没有释怀。一回到这个地方就会暴露他可笑的懦弱,对源稚生抛下自己的怨恨,以及忍不住向源稚生的执着发出凉薄讽刺的冲动。他在这里一旦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个混乱的晚上,那些画面全都历历在目。鲜红的血,突兀的箭簇,破甲的长枪。他早就习惯只把自己作为风间琉璃最强大冷硬的一面展示给世人,但心里总有个地方属于柔弱的源稚女。 在有源稚生在的岁月里,源稚女习惯性地等源稚生给他保护,失去源稚生这么多年,源稚女总是还是留在原地执拗地软弱着,给风间琉璃困扰。
 
 
少年的时候他随源稚生在军队里,那会儿源稚生还只是个刚靠世家身份被提拔上来的偏将军,却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还是愿意带源稚女见识军营里的东西,冬天还会偷偷带他去林子里打猎。有一次他们连夜去了趟清冶湖又赶回来,只是为了捞一把湖里的鱼尝鲜,他们在湖边煮着鱼汤看着彼此因为蒸腾的雾气而不那么真切的脸,突然笑的停不下来。源稚女说要是能和哥哥一直在一起就好了,源稚生漫不经心地点头。然后源稚女又说这个地方景致不错,以后不打仗了可以每年在这里小住,源稚生继续点头。接下来源稚女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设想而源稚生只管点头。源稚生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说话。
再长大了些源稚生的军阶越来越高,一张本来令帝都的世家小姐们都倾倒的脸上时刻都有些阴沉,也就只有在面对源稚女的时候能显出一点合乎年龄的意气来。源稚生也会敦促源稚女习武,教他挽弓挥刀,到后来终于让他随军出征,却很少真的放他到战场上。源稚生一直说,“我照顾不了你。”源稚女一直把这句话当做兄长对他的爱与关心。
等到源稚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面对真实的战场,源稚生却用这个理由扔下他然后独自赴死。哥哥抛弃了他,源稚女本能地想——当年应允会一直在一起,事到临头却丢下他一个人独活。
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有多想和源稚生比肩策马指点江山。这个念想几乎成了他心中的鬼魅,他竭尽所能想要能够跟上源稚生的脚步,自以为终于接近一点,到了能够伸出手去抓住的距离,而源稚生却蓦然化作可望不可及的天光云影。隐藏在他心中的鬼魅疯狂生长,成就了风间琉璃——他终于到了能够和源稚生共看天下位置,虽然源稚生早就被埋葬在猎猎的风雪里。
你的脚步我从未触及,我的漫漫长路你也未共我走过。
风间琉璃把自己从回忆的伤春悲秋里拉回来,站起来走过去捡起酒壶。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势头不减的风雪,重新坐下。手里摩挲着那个精钢制的酒壶,微微眯起眼睛。雪依然不断地落在他的头上脸上。他就那样静默地坐在那里,像是把自己当作了悬崖上安静的山石,会被风雪吞噬得干干净净。
直到天色慢慢透出一点亮色,风间琉璃才微微动了动,稍许抖落一身风雪,他饮尽最后一口酒拔高了声音唱起歌来。那是胤朝的开国的蔷薇皇帝白胤写给他已经死去了的心爱的女人的词,本该用凄婉幽长的声音唱出来,仿佛歌声里藏着一个艳绝的女人。但风间琉璃唱起来的时候省去了很多绵长的变化,就那么铿锵有力地唱词,一句句,声如裂帛。
昨日青丝,冢间红骨;
月色晚来枯,吊唱相和无;
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琴木萧萧也,弦尽时秋风悲回,莫问从头;
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
 
 
“我知道将军工于音律,如今在这里还抚琴唱歌么?”年轻人盯着烧的噼啪作响的火盆,伸出手去试探跳动的火苗。 “人老了,琴弦早就腐朽了,只好再写写词,不过写了词也没有人看。”男人从书橱上取下一摞纸悉数扔进火盆里,一下子蹿高的火焰吓得年轻人收回了手,“你不说我还忘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堆这么多,只好烧来取暖。” “将军这么做可就浪费了,还不如都赠与我,我还能拿去卖个好价钱犒劳自己,也不枉我跑了这么远。”年轻人打趣道。 “都是些残章断稿,有什么好看的。” “那又缘何要写呢?” 男人无可奈何地倒了酒继续喝,“我一个人在这里,多少需要做些什么打发时间,你总不要连这些也要问个所以然。” 年轻人耸耸肩,也重新拿起自己的酒杯喝酒,火光跳跃着映在他的脸上,留下斑驳的影子,空气里只有少许纸页的灰烬飘了起来,然后落到木制地板的夹缝里。在最后一点纸被烧尽之前,年轻人看清楚纸上的字:“烽火照林晚,白雪旧关河。”
 
 
宛州,南淮。 喧闹的茶楼里人声鼎沸,完全不受外面落珠似的大雨的影响,人们相互挤在一起兴致高涨,大声催促着说书先生快些出来接下一段,唱词的角儿掀开帘幕露了个脸,看起来英明神武威风凛凛,然后说书先生在满堂喝彩中施施然在台前坐下,响木一拍,满场皆净—— “且说那源大将军眼看兵败如山倒救兵也迟迟不来,心里念的却是东陆苍生,自己且战且退,不知杀了多少羽人……” “到了南淮不听书就算不得到了南淮。”风间琉璃坐在阁楼的雅间里斜斜地向下望去,笑了笑,“不过唱角还不够英武,没有体现护国大将军的气质。” “将军说的是。”小暮低下头应道。 风间琉璃失笑,“你也不用什么顺着我说吧,小暮。我以前应该告诉过你,真实的源大将军是个很沉默很阴郁的人,表情哪有台上那个那么丰富。”说着他又笑了笑,看来今天他心情很好。 小暮点点头,安静地陪风间琉璃听书,偶尔风间琉璃会听的高兴了大声叫好,这么做的时候风间琉璃全无威仪,和下方那些市井之人一样,平凡而容易接近。 “将军,有一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此时实在不该坏了将军的兴致。”小暮忽然开口。 “说吧。”风间琉璃点点头,掏出火石点烟。 “天启那边一直有异动,陛下这几日更是不断调集羽林天军,大臣们都在议论陛下是不是又要准备打仗了,”小暮停了一会儿,“或者陛下想要对付我们了。” 小暮话音落下很久风间琉璃也没有搭话,只听得下方说书先生的声音:“此刻羽人军队忽地有人放了暗矢,源将军一闪身,躲了暗矢却又没躲过长枪,那长枪几乎是穿胸而过震得铁甲开裂……” 打破沉默的是风间琉璃磕烟灰的声音,可他依然没有说话,他坐直了看向台上唱角儿随着说书先生的话颓然倒地,拿烟杆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这后来也确为各位所知,这源大将军得了个不痛不痒的追封,连尸骨也没捡回来,空留了一座衣冠冢在帝都郊外。哀哉痛哉,可惜源大将军一生戎马,最后只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当真是君心难测啊……” 风间琉璃盯着下方唏嘘的人群,突然轻笑了几声,这几声轻笑里却写满了刻薄的嘲讽。台上说书先生也没有停下来,“南淮小调里有人唱'人寿百年尔,谁死得其所?',蔷薇皇帝亦有诗云'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正是暗合了源大将军的一生……”
他听了这话赞许地点点头,“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白胤到底是九州罕有的豪杰,为人所流传的话总也有道理。”他吸了一口烟,“至于死得其所,源稚生也的确是死得其所,尽管有时候看起来他是很愚蠢。” 小暮为风间琉璃添茶,“将军想必已经考虑好了吧。” “是啊,虽然我对于源稚生的做法是觉得太死板,但他在多数人眼里还是英雄吧?他本来可以在缺乏援军的情况下放任羽人攻入,但他还是一意孤行死守着潍海防线把命都赔进去。其实这也是英雄的做法,英雄做事,从来不需要理由。”风间琉璃赫然起身,“走吧,我们回天启,皇帝到底要做什么,我亲自去问问就好了。” 小暮随着他下楼,为他撑开伞,他的马就栓在茶楼外。 “其实我想我算不得英雄,刚才听个书,明明是自己亲眼目睹的事情,但最后手还是抖了。”风间琉璃在上马前转过头,语气认真。
 
 
“将军,其实我还是不太懂你怎么就愿意在这里终老了。”酒也喝的差不多了,年轻人问道。 “我说了,箭及是个好地方,而且我此生得以有此结局已经是福分。”男人握着酒杯,“你总不会要求我住到清冶湖边上每天都睹物思人吧。” “我不是问的这个。”年轻人没有顺着男人说笑话。 男人闻言手指轻扣着酒杯,眯起眼睛沉默了半晌,还是把木盒从角落里拿了出来,“你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就知道了。” 年轻人犹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木盒打开,看着盒子里鱼鳞钢锻造的铭牌皱起了眉,这个表情让他看起来有些喜感。那块铭牌上书“大燮大将军平远侯源稚生”几个字。 “就这样?” “还能怎么样?想听缠绵悱恻的故事你就该去宛州。”男人重新把盒子收起来,却留了那块铭牌在手中把玩,“还有一点就是有人告诉我故人葬于此地,有什么不好的呢?” 年轻人惊异地看着男人,“所以说——” “葬下他的人也算有心,箭及距离秋叶山城一箭可及,算是秋叶山城的屏障。他眠于此,也算是能一直守着晋北。” 男人说着站起来取酒继续喝,年轻人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喝醉了,直到男人忽然唱了一句:“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男人的歌声远不比当年了,少了意气跳脱,多了安然沧桑。这证明男人是真的老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男人的眼睛里最后那点光亮也沉寂了下去。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晋北寒冷的风呼啸着灌了进来,年轻人拉了拉衣襟,男人却拍着窗沿大笑了起来,“在这里,我能看到潍海港的烽火台。” 年轻人知道男人现在是真的醉了,窗外早就夜色苍茫怎么可能看到遥远的潍海,更遑论什么烽火台。男人依然在笑,手中紧握着鱼鳞钢的铭牌,“这大好河山……这被白雪掩盖的旧关河!” “烽火照林晚,白雪旧关河。”
 
 
尾声·历史 风间琉璃最后一次出现在历史上的记载中是在显德二十四年,从那之后十年叱咤风云的大将军不知所终。 那是秋天的一个雨夜,他一个人策马在深夜以“有要事与陛下相商”为由策马驰入太清宫。皇帝问身边的史官记载道他将雨披扔在太清宫里,然后从大氅里抽出了那把标志性的樱红色长刀,缓缓拔出鞘直指皇帝的头颅。之后被风间琉璃玩弄于鼓掌间十年的皇帝却一下子像换了个人般地镇定,并且带着斥责风间琉璃不守君臣之道,风间琉璃不可置信地逼近了皇帝,几乎就要杀了皇帝,皇帝却忽然邀请他进入内殿密谈。 史官都战战兢兢在外面跪了一地只等风间琉璃提着皇帝的头出来宣布改元,甚至还吩咐了内监去通知羽林天军准备换旗。然而最后风间琉璃却和皇帝一起自内殿中走出,风间琉璃手中紧攥着一个木盒表情阴森,随后他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出现在历史中。 风间琉璃曾两次北征,并长期驻留晋北。两次北征中,除了将大旗插上羽人擎梁半岛的云氏的城邦上,更是与蛮族立下三十年不得用兵的盟约,直到显德皇帝七十五岁驾崩,东陆与北陆之间都没有发生任何战争。 至于有关风间琉璃忽然消失的原因,还有他更多的不为人所知的往事,都随着历史的前行被掩埋在晋北终年不停的风雪中了。
 
 
END
 
 
📌
《昨日青丝》一段词引自江南
 
 
损友三十题(部分)弦歌——记此间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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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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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虎明朝将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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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中愁不乐,愿作姐挂件。
出入擐姐臂,蹀座姐膝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