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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是真的纯爱故事
雪犹未停,而夜已深了,太极宫中如常点起影影幢幢的烛火。零星的火光照不透乌黑的夜空,只缀在覆盖宫城的积雪上,更添幽冷之色。几个宫婢低着头在才被清理出来的行道上小跑,领头者发出不耐的催促,与纷杂的脚步声一同打破了空中凝滞的静谧。
他们匆忙奔去的地方是凌烟阁,是李世民仿照汉宣帝表彰功臣、为之图画留形的地方。
皇帝在今夜带着佳酿突然驾临,说是有兴致怀想故人。在一旁侍酒的是中书侍郎岑文本,他显然对李世民的一时兴起带着三分无奈和七分担忧。
事情确如岑文本所惧怕的一样,葡萄作成的甘醇液体不能轻易麻痹李世民格外敏感的神思。他径直去找一幅被有意置于角落中的画像,掀开层层帷幕后,在被遮掩的内容前默立许久。最终有意的克制与貌似的平静一齐崩塌,皇帝声色俱厉的叱问为何侯君集依然留形如故。在凌烟阁外当值的守卫尚不知阁中发生何事,也要在天子如此的怒火前惊恐地跪倒一地。
岑文本试图出言提醒,这本就是陛下您自己的决定,却在迎上皇帝目光的瞬间就把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本以为李世民已经喝得大醉,可事实上那双如墨写的眼睛里正清醒地燃烧着灼灼恨意,令观者心悸。
宫人鱼贯而入,他们依令从府库中取回白漆。李世民并不等人侍奉,蘸过粉刷就大笔向精细描摹的丹青上涂抹,粗鲁如同乡间的匠人。或许是酒意催生人心底的疯狂,他现在只想把那个脱离他掌控的逆臣存在的痕迹彻底抹去。
一笔,盖过李世民亲笔题写的官职爵位。他还记得自己在手书这几字时自己的得意,彼时他尚且视侯君集为自己最趁手的斧钺,是最乖巧听他摆布的人。谁能想到他会被自己淬炼的锋刃拉得指间鲜血淋漓?
两笔,涂掉被李世民呼唤过无数次的名字。最多的时候是在床榻间,侯君集对他的声音有着近乎偏执的迷恋。不过现在这个名字再从他唇齿间滚过,李世民只会恨得次次咬到自己的舌头。
三笔,掩盖画像主人相当悦目的五官。这张脸在这半年间反复到过李世民的梦里,神采桀骜眸光锐利与武德年间别无二异。
不知何时有人打开了轩窗,冬风凛冽,飞雪被从户外吹入点着暖炉的高阁里,又在室内的高温下很快融化,在木质的地面上洇开一片暗色的水渍。
唐突的寒意吸引了皇帝的注意。李世民制止了宫人想要重新关紧窗户的动作,缓缓踱步到窗边,伸出手接住随风飘来的雪片。
“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
“日月照霜雪,回手自消灭。”
“什么?”李世民没有听清侯君集在他耳边轻声念出的句子,下意识地询问。
“是高昌的童谣,这次行军沿途听到的。”侯君集语气中带了抑制不住的得瑟,“陛下想听吗?虽然怪腔怪调的我唱得不太好。”
对很久不见的情人李世民自然无不承允,而谣词的内容则使他心情更好。此刻不会有什么比孩童的无心之曲都赞颂他这个皇帝的威灵更能取悦李世民了,如果有,那就是由替他恭行天罚的将军把这首谣歌唱出来,未必不是一种甚于描眉的“闺房之乐”。
李世民看着侯君集在他身下逐渐词不成句,本来还在努力模仿的西域曲调也碎成断续的喘息,不由得愈发兴奋,俯瞰其动情神色和美好躯体如审视名刀宝剑——这也确实是由他亲手锻造出的武器,在他悉心教导耐心打磨多年之后,侯君集终于被淬炼成出可摧城破国入则谙熟朝政的完全之形。
完全由他掌握、一切都有着他的烙印。欲望的高热里,李世民心中也燃起近乎真实的爱意,他低下头去亲吻侯君集的眼睛,那双面对外人总是冷傲不驯的眼睛此刻正因为他的动作而变得波光潋滟。于是李世民的控制欲又得到极大的满足,好像他真的正为之点画明眸,这样才算完成赋予作品生命的最后一步。
“陛下是大唐之日月,”高潮时侯君集攀紧了李世民的脊背,言辞热切的告白与发颤的呻吟融在一起:“我欲揽日月入怀中……”
然而弹劾交河道行军大总管治军失度的奏表在次日就被呈上,堆积在皇帝的桌前,无一不是极尽危言耸听之能事。李世民一时分不清自己的暴怒究竟是源于御史言官的不识时务,还是为侯君集一贯的放肆随意终于带来恶果。他在过去始终纵容侯君集的眼高于顶,更从不吝啬颁下的赏赐。
“既不吝啬,那我自己取了又有何不可?陛下就为了这点事便要治我下狱?”
侯君集的抗辩何止理所应当,气得李世民当即诏令有司推鞫其罪,让他至狱中去反省。如此一来又正助长了朝中要求严惩的呼声,若按律法,除名徙边亦不过分。可李世民却断然舍不得,拖延拉扯了数月,他指名要求岑文本上书言事,但说功臣大将不可轻加屈辱,治罪获刑俱须谨慎。
洋洋洒洒的冠冕说辞后,侯君集功过相抵,在皇帝等不及的授意下得以被释。
“这段时日你可体会我的苦心?”
“我听闻陛下用我带回来的方法酿了葡萄酒。”侯君集并不回答,只是抬起因久不见阳光而明显苍白不少的脸反问,“它是甜是苦呢?”
事实上这个由高昌被带回酿造法李世民着人摸索了好几年,才总算在这个冬天收获可以入口的新酒,这才是他今夜借着其实不怎么激烈的醉意大肆发挥的原因。杯中之物甜美又如何,与之关联的种种往事已全都沥成苦涩的残渣,在口舌间漫过的回味淹向心底,反复折磨着李世民脆弱的神经。
“日月照霜雪……”
岑文本跪坐在离皇帝几步远的地方,听到皇帝正无意识地哼着从军中流传至大内的曲词,即便他再不擅长与天生思维跳脱的皇帝相处,也能对皇帝当下的心情揣明一二了。
“陛下为何不……”他深深地伏下头去,犹豫了一下措辞,“为何不令臣依然撰写一份同两年前一样的奏疏?臣并不会拒绝。”
李世民从窗边收回视线:“你又作如何以为的?”
“侯君集是天地不容还是死罪可免,本是陛下自己就可决定的事。陛下听了臣下之言,诛之明大法,可到了今日也分明还是不舍,却是何苦?”
“你是想说,当时我不是真心替他乞求性命?”
“臣不敢。只是臣以为,若陛下有意回护,根本不需与群臣议论。”
李世民没有回答,又重新眺望向可一览宫城景致的窗外。
不知又过了多久的沉默,他轻声叹道:“四月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起初我并不相信他亦在谋反之列。”
四月初长安便进入了时有大雨倾盆而下的湿热季节。年轻的禁军首领踏入甘露殿中,他的衣甲上积着厚重的雨水,随着他解刀的动作,水珠断续滴落,在地上聚成一小洼。
“东宫守卫已全部更换,太子于丽正殿中,等待陛下处置。”年轻人上前后利落下拜,盔甲撞击地面的声音打断了皇帝来回的踱步。
“宫外如何?”
“一切顺利,陈国公已被执往大理寺狱中。”年轻人顿了顿,“此时应已到了。”
“很好,你行事愈发有你父母的气度。”李世民赞许地示意年轻人——他的外甥,右屯营将军柴哲威站起来,“带上二十骑,随我去一趟大理寺。”
“是。”柴哲威站起身后看着皇帝匆忙向殿外的步伐,思考片刻后不由得愣了愣,“大理寺?陛下不去东宫么?”
“你那个不成器的表弟有什么值得我现在去见的?”李世民随手解下自己的外袍扔在地上,门口侍立的宦官立刻为他奉上雨披与刀剑,这时柴哲威才发现皇帝在锦绣软缎之下竟也身着全副鳞甲。
如果换作是柴绍,他此刻便能发现李世民正将直刀悬于腰间的手指在发抖,这是他情绪极大起伏的体现。而柴哲威始终对自己的舅舅心怀难以描述的畏惧,并不欲对其脑中所想横加猜测。只是小跑几步去清点随行士卒和检查备给皇帝的马匹情况。
太极宫的排水系统并不好,一遇到雨天总是道路难行,李世民在翻身上马时皱起了眉,似是自言自语地嘲弄道:“十七年前真是赶上了好天气。”
禁军随从举起火把,照亮了今晚格外漆黑的宫城。李世民率先催动马蹄,溅起满地的泥泞。无月之夜,惟有重重雨幕冷硬如铁。
这一支拱卫皇帝御驾的小队不费多少时间便抵达了同样在皇城内部的大理寺。虽是深夜,刑部依然灯火通明。到底是遇上太子勾结宰辅谋反之事。
李世民免去了刑部官员的一切繁文缛节,只直接往羁押侯君集的牢房中走去。
他将所有人隔绝于外,亲手推开牢门,踏入窄小昏暗的方寸囹圄中。
即便只身着素衣,侯君集看起来依然余裕十足,在发现李世民到来后,他甚至拉动嘴角微笑了一下。
“枷锁在身,不能全君臣之礼,还请陛下恕罪。”
李世民还未及说话,就被这堪称挑衅的笑容刺激得几乎理智全无,他将侯君集一脚踹翻,接着便俯下身直接掐住了对方的脖子。莫大的愤怒与久为体会过的委屈一齐冲上,最后化作烫热的泪水自他眼眶中涌出,与他脸上犹未干涸的雨水狼狈混作一处。
“我有哪里待你不好?为何要负我?为何?!”李世民的咆哮堪称声泪俱下。
“……别这么大声。”侯君集挨的这一脚完全没有收敛力道,痛得他在地上直抽气,却依然咬着牙尽快给出了回答,“陛下待我是不差,却也不见得多好。”
“不见得多好……”李世民被这毫不犹豫的否认噎了一下,怒极反笑:“那时义军刚入长安,你投奔于我,若我未看在你母亲与太穆皇后的亲缘上收留你,你早就不知道饿死在何处。而这么多年了,是我亲手将你雕琢成材,对你寄予厚望,我给了你一切!你又怎么敢和承乾勾结言反?你怎么敢?!”
“陛下要直接杀了我吗?”随着喉间手指的力道加重,侯君集的声音被压得很轻,他索性闭上眼睛,同时感受到有冰凉的水落到了他脸上。
是雨吗?总不会是皇帝的眼泪。侯君集想,可是是眼泪又如何?李世民的眼泪可以骗到很多人,但从来骗不到他。
“我本不欲刀笔吏折辱你,所以才亲自临问。”李世民的诘问摩擦着齿缝被咬出,“你便不能体会我一点?”
“我何曾没有长久地体会陛下的难处?不过是再也不想了。”
李世民被掌中人语气中隐秘的期待刺到,下意识松开了手。
“你知道有多少人向我说过你意欲不轨?”皇帝突然感受到自己千般回护此人的可笑,“还说什么郁郁不可活,我只当你是负一时之气。”
侯君集重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他熟悉的、爱得希望其就此死去的脸,因激动而透出绯色的双颊正无声地向他发出蛊惑。于是他在一团困厄之中用力抬高了头颅,放纵自己嘴唇如蜻蜓点水般在李世民的侧脸上贴了一下。
“你教我武艺我就可上阵杀敌,你教我谋略我就可挂帅灭国,你还教我爱你,那……”侯君集抛弃了一切尊称敬语,看向李世民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残忍的天真,“你和我之间有一个人死了就皆大欢喜了。”
“所以这才是陛下不欲赦免其罪的理由?”岑文本强压下心中的震撼之感,调整好表情适当提出疑问。
“也不能全说是。”李世民垂眸凝视着手中的白玉杯,“那夜我听大理寺卿说他固不认罪,心中尚存侥幸,想的是只要他亲口与我否认,就不追究。”
却不料侯君集是要亲口向你求死,岑文本在心中默默补充。
“……你疯了。”
李世民站起来退后几步,心中难得出现一片茫然之感,枉他一向以侯君集的进步与成就自傲,以为自己调教有方,怎么最后是把人教成了这样。
“我没有!我就是这样爱你,爱之欲死又有什么错?”侯君集撑起身体又向李世民靠近,语气轻快,讨死如讨赏。
“我不会杀你。”
良久,李世民伸手摸了摸乖巧贴在他手边的侯君集的脸,心中胡乱思想,他要向群臣求情,他要指使人为之脱罪,他决不允许侯君集轻易从他身边逃脱。他会重新教导侯君集如何才是爱他,要为了他忍耐、顺从、理解。
李世民转过身。
“陛下要走了么?这便是最后一面了。”
“不,我还会再来。”
“还是不要的好,牢狱之地,不堪天子数番纡尊降驾……”
“你就没有别的话可说?”
李世民以不耐的疑问打断了自顾自的呓语,而侯君集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还能与他一厢情愿认为要生死永别的人说什么,所以晦暗的囚室里只剩下烛火烧得作响的噼啪声。
心烦意乱的皇帝不愿再等,抬脚就要向外离去。
“其实今夜与当年何其相似啊,不过那时是我带着人满长安地追捕东宫和齐王府余党。”侯君集目送皇帝的背影走到门口后终于幽幽开口,后者在听到这句话时停住了脚步,于是他继续说道:“陛下戎装带甲还是神武一如当年,我很高兴。”
霎时间所有过往似电露闪动,然后化作刀锋划破层叠岁月席卷而来,很多早已模糊的痛苦或欢愉又突然一并变得鲜活生动。李世民只觉得哀楚的情绪温柔如潮水,又凛冽得使他窒息。他被拖往更深处去,看到一双由他亲手描染的动人眼睛,带着收获新生的喜悦与对他纯粹的爱羡向他告别。
“你如意了。”皇帝低声说,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在李世民穿过大理寺狱的曲折走廊时,他仍能听到狱中人正放开了声音哼着那首被视作夸耀王师武功的童谣。不断重复的霜雪消融之语,歌声凄冷,提醒起李世民它本该是给高昌人自己的一首挽歌。
“但陛下最后还是试图令有司宽宥,其实心中还是不舍的。”
“他可是死了,当然就是我不舍。”李世民语带三分嘲讽,慢慢又走回那幅已经被垩涂过半的画像前,突然对刚才自己暴怒下的冲动后悔不已,若他想要再看一次侯君集的容貌,现在却已永远没有机会了。
“原来是这样。”岑文本若有所思地点头,“臣此前听闻一些闲言,是说侯君集谋逆就如高昌国挑衅本朝一样自不量力。陛下必然觉得庸人可笑吧?”
悖逆之臣不过昨夜寒霜骤雪,大唐天子却是日月高悬光耀四方,轻轻巧巧就把这一川霜雪照化。李世民本能地厌恶这个比喻,固然它毫无疑问地正确,却又为那首挽歌一样的童谣横添谶语之深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附会而来的谶语是何等愚蠢。
分明是他拢起一捧霜雪雕成剔透玲珑的人偶,然后他欣喜得忘记自己手中炽热,紧握之下霜雪便瞬间消融不见。
凌烟阁外的落雪已经止息,月光重新自云层后露出笼盖了世界,地上的积雪上如银又如沙。
END
两个注释
【1】柴哲威,平阳昭公主与柴绍的长子,在贞观二十二年任安西都护前为玄武门宿卫禁军的右屯营将军。
【2】中宗曾引修文館學士内燕,因賜遊觀。至凌烟閣,見〔侯〕君集像有半塗之跡。傳云:君集誅後,將堊塗之,太宗念其功而止。《封氏聞見記》五。
- 作者:萧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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